Delay

【舟渡】初雪

“去人间看看”

半岛纸盒:

By Velonica


1.


 


有一些初雪是我们不能轻易拥抱的。


 


2. 


 


初雪落了,燕城在一夜之间变了风貌。沿着雾气沉沉的远郊草坪,沿着土质坚硬的暗巷小道,遍地蔓生的冰晶像一场潜伏多时的流行病,悄无声息地包围了梦乡之中、没有防备的这座城市。


 


费渡手里拎着沉甸甸的咖啡店纸袋,低着头,鞋尖刮擦着地面上脏污泥泞的一层薄雪。


 


他今天醒得很早,早得连市局都没到上班时间。昨晚初雪时,那种铺天盖地的、蔼蔼沉沉的细声,听起来好像某种隐形的软体动物正在进食,一万张没有牙齿的嘴咀嚼着他破碎的梦,让他整整一晚都没能安眠。


 


这其实只是,他不喜欢下雪的无数个原因之一。吁出一口颤抖的呼吸,费渡发现自己刚刚又在走神。从读书的时候开始,他就常被老师批评走神,中学一路到了大学都是如此。张东来有一次还开过他的玩笑,说千万不能让他这种人拿了驾照上路开车,否则不知道他猛一走神要惹出什么事故来。


 


玩笑毕竟只是一个玩笑,但他没有告诉过张东来:他们在俱乐部赛车的时候,数不清有多少次了,他曾经踩着油门、完全走神;在即将车毁人亡的前一秒钟踩住刹车,对费渡来说,反而倒更像无心的巧合。


 


 


走神有什么不好的呢?他偶尔甚至会羡慕躺在病床上没有意识的费承宇。


 


不用思考当然是最好的。人世间有太多事情经不得细细打量,亦如他脚下这层轻轻刮蹭就露出肮脏底色的薄雪。


 


 


“……哎唷!”


 


不远不近地,一声惊叫让再度走神的费渡抬起了头。这一瞧不打紧,可正好让他瞧见几米开外,一架早点摊子一样的推车摇摇晃晃地侧翻在地上——


 


费渡的心跳猛地就快了,扔了手里的东西毫不犹豫地冲上去,但还是晚了一步。五颜六色的各样调料、满筐的鸡蛋、冒着热气的锅具和热油,乌乌泱泱一片全部打翻在地,伴着旁边妇人从惊恐到崩溃的一声长长的尖叫,换了任何人都会听着要揪心。


 


“阿姨,阿姨你别着急……”费渡把眉毛皱得死紧,蹲下身去想要帮忙收拾,但眼看着没有几样完好能用的东西了,没忍住在心里啧了啧舌。


 


说来也好笑,这么一个不起眼的煎饼车子,就是连着轮子一起砸锅卖铁换了,约莫也不抵他他身上一个袖扣值钱。可费渡心里清楚,对于正在放声嚎哭、不知所措的这个老妇来说,刚刚翻倒在地的可能就是她、甚至她一家人的谋生之本。


 


“孩子……孩子……”


 


那妇人哭得要喘不过气了。假若只有她一个人面对此境此景,也许她还能咬牙硬撑着不会崩溃,可突然从冰天雪地里出现一个上前帮忙的青年,她像再勉力也支撑不起自己佝偻的脊背了,歪歪斜斜地哭着跪倒在地上。


 


“哎,我在呢——”


 


妇人凑近身体的时候,费渡当即能闻到她那身破破烂烂的袄子里冲鼻的油污味道,可正是那气味催化了他常日里无动于衷的泪腺。平时的巧舌如簧这会都派不上半点用场了,费渡只有轻轻把泪如雨下的老妇揽到怀里,伸出自己也早已冻僵的手,迟疑地为她拍背。


 


——该是有过多少心酸、受过多少煎熬的一个人,才会面对着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悲从中来、无法自拔啊。


 


费渡红着眼眶,抬头去看道边形影萧瑟的树干枝丫;口里的叹息虽有热意,但根本不敌这寒冬汹涌逼人的冷。


 


 


“会好的,阿姨……都会好起来的。”


 


他闭着眼睛,细声说出连他自己都压根不曾相信的祈愿。


 


 


3.


 


“发什么呆呢?杵这大门口站着跟个信号灯似的,碍事儿。”


 


费渡眨巴几下眼睛,还没回过神来,从天而降的毛绒织物一下子遮住了他的视线。等到围巾被戴好在他脖子上时,视野里出现的是骆闻舟线条紧绷的脸。


 


“下雪天还敢穿单衣在外面站着,我对您真是个服。”


 


也不知道这人什么时候从哪冒出来的,骆闻舟说话的表情语气全都急火火的,跟教训调皮小孩一样板着脸。可他一边给费渡系着围巾,扑朔迷离的眼神又带了点闪躲,手上动作也温柔仔细,一点点地调试着长度。


 


好像只有眼珠子会动的那种玩偶娃娃,费渡忽闪忽闪地眨着眼,没忍住歪了歪头。


 


……原来我又走神了。被骆闻舟这么一提醒,费渡才意识到自己手脚全都冻得冰凉。不知是比一般人要更加耐受,还是感官原本就有点麻木,他对这些倒也不大在意。


 


反倒是骆闻舟……他勾了唇角,忽然莞尔,可这一笑就把骆闻舟笑慌了神儿。


 


“哎不是,您跟这笑什么呢?净操心别人去了,自己就挨冷受冻,您这是要赶着评中国好人怎么的?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骆闻舟这人一着急起来就嘴碎,认识他这么些年,费渡倒也不意外了;只是他话里行间的意思却一下子让费渡听懵了。


 


“……你看到了?”


 


“我能看不到吗?一大早在我们局子门口晃荡,我当是有些人思想觉悟了来接受批评教育呢,闹了半天,原来是到这儿学雷锋的……”对象只要是费渡,骆闻舟永远都这么拧巴;好好的一个正气浩然的人民警察,整天给人民群众送温暖、心连心的,到了费渡跟前呢,系围巾的手抖个不停不说,话也像不带刺儿就不会说了。可能是意识到自己语气冲了,骆闻舟自己清了清嗓子,垂着视线说:“……学雷锋也要量力而行你不懂?钱和外套全给人家了,自己在这可怜巴巴儿站着?告诉你,我们市局可不收容富二代公子哥啊。”


 


费渡的眼睛眨得越发快了,一对睫毛原本就又黑又密,扇得骆闻舟心都乱了。


 


“骆大队长……”难得也有费渡脑筋转不过弯的时候,抿着嘴像是思考如何回答的小表情看着还怪讨人喜欢的。才这么想完不到一秒,只听费渡紧接着说:“我们富二代呢,就算没有了现金……”


 


他满脸天真无邪的迟疑表情,眼见骆闻舟看得呆了,旋即粲然一笑:

“……还是可以刷信用卡的,您不会不知道吧?”


 


 


4.


 


也有一些回忆是不该轻易抱持的。


 


它既能从深处温暖你的身体,也能从内侧剧烈切割你的身体。


 


 


5.


 


再醒来的时候,费渡蜷在扶手椅上,睡得神思都有些恍然。没留意到自己什么时候在这睡着的,因为坐姿的关系,身上筋骨都些发疼,倒像他刚才穿梭时空去了一场旅行。


 


他侧头去看落地窗外,白茫茫一片霜雪,像有谁落了一夜无声的眼泪。


 


算不清今夕何夕,但从梦中那段往事直到今天,许多年的时间都过去了。他雪夜里必定失眠的精神衰弱也差不多都痊愈了,连带着治好的还有冷雨天里偶发的心悸、闻到血腥时强烈的眩晕,以及情绪激动时的呼吸失调。


 


雨雪纷飞,他薄薄的指尖贴在冰凉的玻璃上,窗外夜色沉郁,看不清又有多少人在其中失落跌倒。


 


直到今天他还是会经常揪心。像没人看见的一根银线,又细有疼地勒在肉里,稍微牵扯一下都能痛到无法自处。若干年前他常有的那种容易走神的毛病,与其说是麻痹冷漠,倒不如说是种手段偏颇的自保。


 


盘根错觉,深埋在经络里的痛觉神经,如果可以,他真想像挑去虾线一样逐一抽走,让自己真的变成没有痛觉的一摊死肉——即使那样,都比让他面对无力拯救的痛苦要来得好、要好上千倍百倍。


 


他根本无力自救的,偏偏又不自量力,无法自拔地为了他人痛心。


 


 


没能继续想下去,电话铃声响了。费渡的手机常年静音,就是玉皇大帝打来也接不通的,单独只为一个人设了响铃通知,不用看也知道是谁了。


 


“喂?”


 


接电话时费渡没有再看窗外,背身拉上了遮光帘;卧房里的电子壁炉噼啪作响,暖融融一片温热的光。说也奇怪,骆闻舟那么讲求实际的一个朴实爷们儿,平日常对费渡花里胡哨的购物习惯批评指教,唯独买这个电子壁炉,他非但没有反对,还是陪着费渡一起挑的。


 


“……发你微信看到了吗?”手机那头,骆闻舟的音调听着有些奇怪,不知道是信号不好还是怎么。


 


“没,刚刚一下子睡着了。”费渡悄悄地有些想笑,其实他没注意到自己已经笑了。多少年了,斗转星移地覆天翻,纵然从较劲的冤家变作枕边爱人,骆闻舟那边别扭的关心还是不变。没等对方开口,费渡紧接着自己交代:“我在家呢,没事儿。就是批财报太无聊了,眯了一小会儿。”


 


“噢。我知道你在家呢。”


 


骆闻舟的声音干巴巴的,好像一下子被人抢了词儿,不知道要说什么了。沉默好几秒,他才又缓缓说:“外边下雪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费渡托着下巴,趴在他们的双人床上,注视着面前电子壁炉的光。“你的‘军大衣’穿上了没?”


 


“嗯,穿着了。”骆闻舟顿了顿,没有反驳。“军大衣”是他们市局出勤的警服,费渡以前常笑话是红军过草地那个年代的古董,可心里其实担心着骆闻舟冬天穿上会受冻,还自己偷偷拿去给加了一层羊绒的底子。


 


“……你那边什么声音?”费渡听觉过人,越听越觉得古怪,似乎隐隐能听到话筒对面有窸窸窣窣的水流声。


 


“噢……应该是下水道的声音。”应该是因为天凉冻手,骆闻舟一直在换手拿电话,声音因此也忽远忽近的:“我在北郊旧区的天桥这里。这边有个流浪汉,住了好长时间了,我们之前出警好多次,要带他去安置点,他都不肯。但我看今天太冷了,再住在这个桥洞里,就真要出事了……”


 


“嗯。”费渡听着并不意外。他很少跟骆闻舟提,其实他很喜欢在电话里听骆闻舟聊工作的那些琐事,未必是飞檐走壁拯救苍生的故事,哪怕是鸡毛蒜皮街坊邻里的小事,他也听得津津有味。


 


那就好像他小时候放了学——虽然时间很短——常常会跟妈妈讲学校里的事情一样……费渡内心里悄悄觉得,那是有家的人才够接到的电话。


 


所以下一句开口的时候,他轻声说:“那你早点回家。”


 


一边说,他一边把脸埋进柔软的被窝里。那里似乎还能隐隐闻到骆闻舟的气味。


 


 


6.


 


“像把滚烫的脸颊埋进初雪里,想要那样恋爱一次看看”。不知道在哪里读到的,费渡记得有人那么说过。


 


可是啊。浪漫的雪,纯白的雪,如梦如幻、让人喜悦的雪,那些都是无忧无虑的安稳人生里,聊以慰藉的闲话以及想象。初雪落下的日子,对走投无路的生命意味着什么,究竟又有多少人能够理解呢?


 


费渡不知道答案,可他确信骆闻舟理解。


 


所以对费渡那根牵动思觉、勒紧心脏的银线,骆闻舟没有选择把它剪断,而是把自己的真心一起绑在了上面。


 


 


锥心刺痛的良知,以及随之带来的悲伤,骆闻舟选择跟他一起承担。


 


 


7.


 


风雪夜归人。在漆黑的桥洞里涉水行走的时候,骆闻舟的一对雪地靴里都泡满了脏污的积水。挂了电话以后又过了很久,他的心跳还是一直很快。地冻天寒,可他浑身的血都因为费渡一句“早点回家”暖了起来。


 


“来……慢点,小心。”


 


他双手都紧紧搀扶着那个瘦骨嶙峋、衣不蔽体的流浪老人;其他警员跟在他们身后打着电筒。从老人那个用塑胶袋和纸皮搭起的“窝”、要扶他起身的时候,别的警员都迟疑了几秒;骆闻舟看着不意外也没上火,只是自己果断地上去扶起了老人。


 


“……”


 


“什么?”


 


老人身上气味冲鼻,可骆闻舟隐约听到他想说些什么,立刻凑近了去听。大概老人在说的是附近区县的方言,声音又颤抖又含糊,怎么都听不清楚。


 


“骆队……”旁边跟着他们的有个年轻警员,忽然叫了骆闻舟一声。他鼻头冻得红红的,眼里却隐隐泛着有光,小声说:“骆队,他说‘回家’。”


 


“啊……?”


 


“您听……他说的是方言,他在说‘回家’。”


 


听到那句话,一直期期艾艾、咕哝着说话的老人用力地点起了头,被皱纹和脏污压得很沉的一对眼睛也激动起来,忽然冲骆闻舟笑了。


 


 


朔风凛冽,燕城的深夜飘着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他搀扶着老人,走出了那个黑不见底、像是被世界遗弃了的桥洞。


 


他忽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曾经有个青年,也是在这样一场冰凉的初雪里,搀扶着另外一个老人,温柔而悲伤安慰她说:会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最终哽咽着低声说:“嗯,走吧,我们回家。”


 


 


8.


 


像把滚烫的一颗赤子之心,决绝地埋进不会融化的积雪里那样。


 


亲爱的,我想跟你一样,那么奋不顾身地去爱这人间看看。


 


 


9*.


 


愿有情人终成眷属。


 


 


End.


 


Velonica 2020/11/221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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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发热的脸颊,埋在柔软的积雪里一般,想那么恋爱一下看看。”——石川啄木


*“有些回忆是不能轻易拥有的,有些回忆既能从内侧温暖你的身体,也能从内侧剧烈切割你的身体。”——村上春树《海边的卡夫卡》


*写作BGM:裘德《北海道恋人》& keshi《magnolia》


 


大概不是大家爱读的那种恋爱小说。与其说是他们彼此相爱的故事,不如说是他们“在爱人间”的故事。因为彼此相爱所以拥有勇气去爱世界了,那样的感觉,我认为很棒。


《秘密》写完以后好像收到的反馈一般,说实在的心里有小小的难过,也还是经常怀疑自己对于这两个人是否还有能够再进行创作的空间了。可是不管怎样,还是想要坚持写自己想写的故事,也想谢谢一直陪伴我的读者,给我了这种有点任性的底气。


上海今天降温了,因为天冷而取消了和朋友的约会,静静在家里写完了这篇文章。今年秋冬以来一直在南方出差,还是第一次感受到冬天的寒意。前两天看到微博的新闻,知道北京初雪了。可是初雪不止落在北京,不止落在红砖绿瓦的故宫里。初雪也落在很多艰难的地方和艰难的人心里。


 


这篇故事送给每个仍有赤子之心的人。记得保持温热,有能力的时候,分给需要的人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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